帕特里克·莱恩：诗4首（黄灿然 译）

帕特里克·莱恩（Patrick Lane，1939—），生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尼尔逊。他曾做过各种粗活，因此对底层生活有很深的体会，也写了很多以此为对象的诗篇。他诗歌的中心是对当地风土人情及神话的清醒认识，明显给人“紧贴现实”的感觉。他对人性的透视相当深刻，尤善于处理暴力——以一种几乎跟暴力一样冷酷的态度，其中隐含一种令人战栗的绝望。他的语言硬朗、平实，有时也很诡异和刁钻。由于他体验过多种生活，故题材极广，风格亦多样。他擅写各种动物，且认为人与动物在极端残忍方面并无二致；同样地，人也像动物一样无助，尤其是鸟类，它们既是人类无情侵犯的对象和食肉世界的牺牲品，又是人类脆弱的象征。他还像他所推崇的前辈阿尔·珀迪一样，擅写旅游诗。70年代初期莱恩到南美旅游，并完成组诗《未出生的事物》。南美文化的神话式超现实和逼真的暴力在他的笔下汹涌而出，找到了再合适不过的表达者。1978年获总督奖，此后到多所院校任教及多次获得基金会赞助。诗集有十多本。1978年的《新诗及诗选》和1987年的《诗选》奠定了他作为加拿大重要诗人的地位。（译者）

那只鸟

你抓到的那只鸟死了。

我告诉你它会死的，

但你不愿意听

我的话。你要

把一只鸟困在你手中

然后学习飞翔。

再说一遍。

你千万不要去摸那些鸟儿。

它们不能从你的手指间出入。

你不是一个巢，

而一根羽毛

并非由血和骨做成。

只有词语

能像鸟儿一样为你飞翔

在太阳的墙上。

一只鸟是一首诗，

它谈论笼子的结束。

（1971-1974）

波哥大的儿童

曼努埃尔说，首先要明白

他们不是儿童。不要去为他们

感到难过。他们共有五千人

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游荡。

还有不要因为他们看上去天真无邪

就以为他们有人性。任何一个

都会为了一顿饭的价钱而杀掉你。

儿童？看到货摊后阴沟里

那两个吗？我看到他们用刺

把一条狗的眼睛剔出来，因为

它对着他们叫。明天可能就轮到你。

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

但你可以肯定他们不会走开。

五年内他们会成为男人并且厌倦于

杀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将成为第一个

欢呼雀跃的人，当马枪骑兵把他们撂倒。

（1975）

未出生的事物

等到那条狗溺死在小溪里

老年人颤巍巍走进森林

小声咒骂着鸟儿

孩子们在尘埃里划下圈子

让一块块玻璃片去占据

像眼睛从泥土里望出来

而那女人躺在吊床上

梦想那使她不必再去

做面包的情人

我将走进田野里

与谷粒一起被埋葬。

把我的双手交叠在我的胸前

我将看到我自己的影子；同一个影子

也用双手在蜡烛黑暗的一面

创造梦幻的鸟儿和野兽

并且曾在一位父亲走动时望着他。

一个与未出生的事物在一起的人，

我将把身体打开给泥土

看着软体虫像粉红色的根茎一样抵达

而我则慢慢地把舌头变成石头

讲述种子的开始，

当它们在泥土里挣扎；

苍白的事物朝着太阳运动，

感到上面男人们的脚，

他们迈开的步伐的响声

击进我的泥土。

（1975）

骗 子

坐在一辆五彩巴士里我们开始向一个

峡谷下降，它裂开来像一个伤口。

女人们掩脸哀叹，她们平时总是

喋喋不休，犹如干葫芦里的黑豆；

男人们则不想承认那使他们

手指节发白的恐惧，

而是点燃香烟眯起眼睛。

空气中充满划十字的手。

我和一个矮小的老妇

一块划着十字

但她并没有看见我。她可没有时间

理会一个外国佬，当一生累累的罪孽

等她去一一忏悔。

她的眼睛埋在

三千尺下的潭里。

司机将巴士停下，扶正

那个遮去他半面

车窗和视野的塑料耶稣像，

然后走下车，站到每个车轮旁

摇起头。他的面孔是一脸

绝望。他挨次踢踢每个车轮，

打开发动机罩，猛击化油器

然后他回到巴士上

自己慢慢划着十字，那些女人

开始哭泣，孩子们尖声叫喊。

他嘟哝两遍主祷文

和十来遍“万福玛利亚”，一边

在巴士上穿行，把帽子伸给

人们，他们用硬币把它填满。

于是他勇敢地微笑，仿佛世界

刚从他肩上卸了下来，

然后像基督所原谅的小偷那样

走出那个破烂的门，走向路边的圣坛，

把他帽子里的东西倒进一个圣母玛利亚的双手里，

她那谦逊的表情

一百年未曾改变过。

人们叹息，把他们的灵魂交付给上帝，

而我感到松一口气，因为我看见他跪在那里

双手交叠在胯部，仿佛

他正在恳求圣母玛利亚帮助他

在通往地狱的路上保存他的人性，

然后把收集到的苏克雷倒进他口袋里，

安全的代价体现在那只昂起

赐福之头的秃鹫身上，

男人们傲慢地用嘘声叫孩子们安静，

而我，一边剥香蕉吃，

一边凝视那无底的深渊。

（厄瓜多尔，1975）

原载《世界文学》1994年第5期

莱恩已于2019年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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